原載於:《自由時報‧自由副刊》,2019年1月14日。
●隱匿隱匿的現在――隱匿談《永無止境的現在》
廖育正
養病不如養貓
2017年結束「有河BOOK」的經營後,與其說隱匿專心養病,不如說更專心養貓。她的日常就是伺候家裡五隻貓,每天忙得團團轉:「貓有的生病,有的會自殘。牠們大多送不出去,我就留下來自己養,所以狀況很多。」你是不是幾乎為貓付出一切?「不然我要幹嘛?」
《永無止境的現在》是隱匿的第五本詩集,也是她自《足夠的理由》以來的第二本「病中詩」。病中詩常表現為看穿世情的體悟,而她的病中詩仍不改調侃與促狹。「尼采說,我們最幸運就是不要出生,第二幸運就是趕快死。我不擔心早死,只怕晚死」,隱匿說。
病友調侃醫師
在〈回診〉裡,她把醫師鼓勵病友的話,改寫為「太好了!你又多活了一年又一個月,就讓我們繼續努力下去吧!一定沒問題的。」在醫師莫名樂觀的話語裡,隱匿回望這段存活下來的時光,艱難與折磨一點沒少,卻能幽默以待。「所以,我根本不覺得我的詩『厭世』!」
「病對我沒有太多困擾,就是不以為意。某天,醫院的心理輔導師拿了一個尺來,刻度從0到10,問我說,疾病對你的困擾是多少?我不好意思選0,只好選1,結果心輔師臉上三條線。他本來要叫我去參加團體治療,看我這樣他就沒說出口,畢竟是1呀!何況我忙得很,哪有時間去團體治療!」
在〈存活率計算方式〉中,隱匿照抄醫師口中的「存活率」,諷刺那種將生活化為機率的可笑及荒謬:「如果你做化療又做放療∕你的五年存活率將會有七成∕如果你只做放療∕你的五年存活率將會有六成∕∕如果你生機飲食而且運動∕多散步、少滑手機∕你的存活率將會再增加一成」。她反過來提醒醫師,如果你扶老太太過馬路,如果你捐款給流浪動物,如果你寫詩――那麼你的存活率將會是……零!「是的,醫生!∕所有的生命終將逝去∕我們的存活率都會是零∕這正是我們所能享有的∕最大的恩典與治療」。
甚至,隱匿發現世間真正的安寧,還真的就在安寧病房。〈安寧病房〉暗示人間從來不得安寧;唯有行將就木的病人,在等待臨終的時光,才享有真正的安寧,這對追求幸福的生活而言是一大諷刺,但你我如何可能自外於此?畢竟我們「一出生就成為垃圾」――而這八字正是隱匿臉書「喜愛的名言佳句」。
「現在」是一座監牢
在〈時間之病〉裡,隱匿寫道:「不知道為什麼∕我以為自己可以到達∕那麼遠的地方∕∕生病的時候∕我知道每一天∕都是今天∕∕我心平氣和∕好像理解了自己∕還留在此地的原因」。年輕時,或者更年少,更幼稚時,誰不曾作夢,以為自己可以「到達那麼遠的地方」,好像只有病,才能逼人認識生命與時間的真諦,亦即「每一天都是今天」——但這難道不是一句廢話嗎?是,而我們馬上遺忘這句廢話,然後繼續瞎忙。所有的「現在」好像都永無止境,「因為此時此刻∕再度為我∕敞開了牢門」,又開始「花很多時間∕計算節省時間的辦法」。
又如在紀念「有河」書店的〈藍色的夢〉裡,隱匿寫道:「我花了十一年的時間∕終於把它打造成∕一座監牢∕∕現在我醒了∕從那個藍色的夢中∕帶回七彩的寶石∕∕好用來裝飾我的∕下一個監牢」。在時光中被恆久拘禁,似乎是隱匿掛懷的主題。
紀實而誠實
隱匿的詩和她的生活貼得極近,像日記,紀實而誠實。例如〈立場〉:「就算是我自己,我能夠對世界交出毫無欺瞞的一張臉嗎?我難道不曾因為想要生存下去,而說出違心之論?或者刻意彰顯自己?我難道不曾因為想過得輕鬆一點,而選擇了不去看見?」
只要稍微轉開眼神,自欺一下,沉重的現實就會變輕鬆,不是嗎?鏡中的臉毫無欺瞞嗎?何況對一位創作者來說,真能完全不彰顯自己嗎?不過,在可以不說場面話的時候,「我的臉上並不需要掛著笑容,但我的眼睛必定會注視著你,好像那是兩池清澈的水塘,裡面沒有傷人的暗礁和無法預測的風浪,而我將無所畏懼,投入其中」。
代替逝者感受生命
水,川流,浪花,往往是時光的隱喻。隱匿描寫河水,有自然的音韻之美,直視生死的循環,也有對當下美好的歌頌:「有時,風和陽光正好∕曲折破碎的水紋∕拼貼成一幅∕遼闊的大河∕浪花湧動∕隱約有歡笑之聲」。
但「生」究竟是什麼?「每當這些時候∕我感覺自己彷彿∕代替許多已逝的生命∕在感受著∕自己的生命」。隱匿似乎在說,「生」只是一個抽象的容器,我們生存,只是代替死者來感受生命。是否「生」是一種共產,而「死」是一種共業呢?「所謂的生之苦∕或許即是∕無法穿越之苦吧?∕所謂的活著∕或許是由眾多的死者∕來為我們定義的吧?」被區分開的生者和死者,永遠不可跨越的區分,型塑了生之苦及其定義。
在新作中,隱匿為親人和貓悼亡,日常的場景因死亡而顯得異樣。比如〈奔喪列車與雲的告別〉,坐在探病列車上的敘述者,收到父親的死訊,行程瞬間由探病變為奔喪。霎時竟天色大好,雲朵帶著金邊,自藍天蹦跳而出,閃現光影。這奇妙的景象難道是亡者的化身嗎?隨著城市上空的霧霾再度籠罩天空,詩也惘然收束。
「我年輕時跟我爸鬧翻,就來了臺北。後來回去,跟他依然沒話說。這幾年他身體不好,我每次回去看他,坐在病床旁邊,試著想聊天,但兩人還是沉默。後來我寫了一些話,請我媽唸給他聽。」「最後一次,我買好了高鐵票,要上車前,他就猝然離世。是不是他不想見我?但大家都安慰說,是父親不想讓我傷心。」
「我要搬到臺南了,去陪我媽。她很活潑,很俗,會和我說很多話。從十幾歲上來北部,到現在看淡水被開發成這樣,我受不了,想離開了。對我來說這是很大的決定。如果你把死亡放得很近,就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情。」語畢,隱匿隱匿於一巷弄裡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