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載於:《自由時報‧自由副刊》,2017年12月26日
●與死者共在——羅任玲談《初生的白》
廖育正
距離上本詩集已五年,但這速度對羅任玲來說並不慢。相比前作《一整座海洋的靜寂》,《初生的白》像是進入了一個灰色時期,詩的敘述者不時流露對生死的感悟,形式上則採用大量的分段。「這本詩集比上一本詩集更艱難。哥哥、二姊、母親相繼離世,整整三年我都在處理死亡的事。有太多畫面深植在內心,那衝擊之巨大是外人難以想像的」,羅任玲說。
死,也許是人所能面臨的最深邃與最神秘,最明確又最模糊,因而思維深刻的詩人哲人都無法不書寫死亡。隨著漸多的生命經歷,羅任玲彷彿感知了死神的逼近,陪著親人捲上那張鼠灰色斗篷,她滑翔了一次不尋常的高度,窺見了奇特的風景。化而為詩,令人低迴再三。
與死者共在
至親的死亡,使《初生的白》凝斂於一種安靜的氣氛。時間,記憶,初生,死亡,寓言,場景,一片無垠的白……這是與死者「共在」的一本詩集。
死去的人縱然形體消逝,卻總以某種方式與未亡的我們「共在」於世界。海德格說,世界必使死者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;不是死者存在於這個世界,而是世界的共在性,使死者根本不可能離開這世界。羅任玲詩裡的「她」回到年少的老洋房,死去的母親在廚房準備便當,死去的哥哥在複習功課,死去的二姊正要開始第一場戀愛……而她獨自上到二樓露臺,風把對街國小操場的沙吹進房內,鋪滿了整個房間。諸如此類的日常魔幻,帶著若無其事的影像感,敘述了生死與世界的尋常共在。
母親之死
《初生的白》多篇作品源於悼亡,又以追思母親的段落為醒目:「有時候小橘貓會從背後拍她肩膀,母親就分牠一點吃的。母親一直很有動物緣,但凡她遇見的動物都愛她。牠們一點也不糊塗,知道誰善良誰不能靠近。」或許正是善良可愛的母親,造就了羅任玲的詩,也才有了這簡單又困難的自我詰問:「那是她的∕最後一個夏季。∕∕憑什麼我也以為∕還有很多晴雨∕夏日∕∕去看我想看的黃昏∕把漂泊清掃∕∕寫我 想寫的字」。寥寥幾筆,表面上道出人子心情,其實也說著人對自主時間,對取捨生命的無能為力。
母親的肉身雖逝,卻構成了永難忘懷的氣氛:「那樣溫暖熟悉以至於∕我以為下一刻∕∕母親就要喚我回去∕那明亮溫暖∕∕她還在的早餐桌了」。連綿的哀婉不是羅任玲的風格,她往往哀而不傷,恰因不傷而突顯了哀的深意。她說:「寫悲傷的事尤其不可濫情,濫情的結果是原本悲傷的事情都變得可笑。因此寫這本詩集時我始終提醒自己要節制。我有意識地採用兩行成段,這樣乾淨悠緩的形式,我認為是表達哀傷最佳的方式。」
與我們共在共存的死者,當然不只逝去的親人;那些死於凌虐的生靈,也在羅任玲的筆下定格。被宰殺的動物,昆蟲,畫家陳澄波,六四天安門,福島核災,乃至死於敘利亞化武的孩童……她善用一種冷然的語調,靜靜敘述著世間悲劇,其中的批判之意昭然若揭。這些詩不只是對美善的謳歌,也是對醜惡的見證,「我非常不能原諒人類的殘酷,」羅任玲說,「但我還是希望能在瘋狂殘忍中趨近純淨,在幽暗中見到明澈。詩對我最重要的意義,無非也在此。」
多出來的一生
《初生的白》封面圖樣為羅任玲的黑白攝影,襯托了全書的基調。照片裡,有草坪,陽光及長椅,渺小的人獨立樹下,一個乍看平凡的場景,似乎暗示時間的恆常,與方生方死的迅即。黑白攝影,降低了顏色的干擾,突顯光,影,物件與構圖的整體關係;而《初生的白》悠緩簡約,許多作品減少了背景交待式的敘述語,直探靈魂與生存感受,是羅任玲詩的節制之美。
猶如在暗房沖印,種種日常景象,經過「死亡」的浸泡及顯影後,意義才漸漸浮現。在後記裡,羅任玲提到每次和母親去爬山,總會在超市前一整排的綠蔭下野餐。某天,綠樹全遭砍斷,「母親沉默地經過那些樹,並沒有抬頭」。後來陪母親往返醫院,羅任玲期待那些被截肢的樹幹能重新長出綠葉:「如果可以,我願意繼續陪伴母親,這樣長長久久地。直到那些受了傷的家人重新長出綠葉,母親重回它們的懷抱。」
羅任玲的祖父和曾祖父,都是鄉里知曉的大善人,卻無辜死於對岸「三反五反」的鬥爭;而她自己也經歷過臺灣民主運動史上著名的中壢事件。這些過往,成了她質疑人性的源頭,因而從小就鄙棄紛亂的世界,常怨母親為何要把她帶來人間。然而,要到母親病逝半年後,羅任玲才知道,原來當年母親並不打算生下她。這「多出來的一生」引發的感受相當複雜,也使她看待世界有了不同的視角。她說,那也是詩集命名為「初生的白」的重要原因。
返回空白
「後來我變成母親的朋友、母親的姊姊。更後來,她變成我的小女兒。我帶她去很多地方。母親安靜、不多話,喜歡美好的事物,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旅伴……」
「而今母親踩踏著晚霞的縫紉機∕用背影織出飛鳥給我看∕∕(玄秘,永恆,未曾命名)∕秋天的世界空掉了一半」
這些詩的語調,彷彿消失在耳際的話語。是說給自己聽的嗎,還是記憶的聲音?過於久遠,過於間接,生之哀愁難以排遣。只有太曲折的往事,太複雜的感覺,才會表現為不動聲色的詩。那並非壓抑情緒,而是唯有如此才可能表達生之況味。
它們有時在空行之間乍然消音,獨留殘響或餘韻。結語常以隱匿取代收束,那固然是書寫的技藝,其實也意味著將文法的束縛給敞開,好像對命運的放手,將詩意與靈魂攜向天地人神。
是死亡,剪碎了羅任玲的詩行。
是與死共在的體悟,詩敢返回空白。而餘生絕非虛無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