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載於:《文訊》第387期(2018年1月),頁198-199
●門外有虎,門上有詩——黃粱《猛虎行》
廖育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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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粱詩集《猛虎行》[1]收入他開創的「雙聯詩」:上下兩段,每段兩句,中間隔一空行。這批作品包括已收於前作《野鶴原》的「檸檬禪」系列,及早期《瀝青與蜂蜜》的若干篇章。整體而言,可視為黃粱對詩形式的戮力經營。
絕句是中國古典詩的一大核心,其他文化也多有四句詩體,如伊斯蘭的魯拜體四行詩。以新詩遙致絕句並不罕見,例如羅智成「新絕句」系列,而黃粱《猛虎行》亦有此意。
黃粱的特殊寫法是在兩段之間置入一空行。這在閱讀上會形成一種效果:讀兩句,停頓,再讀兩句(或隨時回頭,看看詩題)。這個簡單的形式構造,關鍵在空行,是這樣展開了多重辨證的可能。像《莊子.齊物論》「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」,又可聯想《老子》「三十輻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」,老莊之為中國美學的豐沛資源,黃粱雙聯詩的空行約可比擬道樞之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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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雙聯詩」的形式,像門。
它像門聯:上聯在右,下聯在左——上方偶有橫幅。簡言之,上下兩段再加詩題,簡直是門聯的結構。
可以說,在這樣的結構下,一首詩就暗示一道門,及門後的世界。
《說文解字注》將「門」字釋為「聞也。以疊韵爲訓。聞者,謂外可聞於內。內可聞於外也。」換句話說,「門」即「聞」——內可聞於外,外可聞於內。裡外交相聞,那就是「門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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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,指涉著屋。因為門是屋的必要部分。
門的形式,決定了眼前的建築是家屋,廟宇,商行,或其他。
而讀者站在一道道以詩構成的「門」前——你我的閱讀姿態,將會決定這些「詩之門」所展開的風景。
雙聯句中間的空行,是你我駐足的所在。正是那(看似不佔據位置的)空白,成了詮釋的關鍵。
這個空間,乍看空無平凡,卻可能是詩意的發源。
它是分隔,但不是一刀兩斷的區分。是在有無之間,在一段閱讀的始末,與另一段閱讀的始末之間。
閱讀,解釋,聯想,或分心——中止——然後在某個瞬間,繼續第二回合的閱讀。
這個空行,不是一條界線。因為空行不等於界線。它是漸層的留白,是讀了一段之後,調整呼吸、鬆弛心智的契機。
在上段與下段之間,在詩題與詩行之間,我們的閱讀狀態,影響了眼前詩句的詮釋,也布置了你我和詩相遇的情境。看看〈想像生活〉:
天上一塊地
地裡種腳印,收大米
大汗淋漓的人身沒了屋頂
窗開四面,雲來霧去
水田如鏡,映著藍天碧空——看著看著,好像能從碧空藍天裡看見倒映又倒映的土地——而身處其間的人「種腳印,收大米」。下一段,則描述辛勤耕作者曝曬於驕陽,以天地為家,任由肉身敞開門戶,讓汗水「雲來霧去」。在上下兩段的空行中,讀者彷彿在天地四方裡模糊了方向,自身與外物之間隱約有了來回往復的詩意交換。又如〈猛虎行〉:
猛虎斑斑之雨
寒涼在村落四周遊行
虎嘯飄搖斷續
禁忌的籠子刻正開啟
「猛虎行」是一古題,曹丕、張籍都曾以此為詩,而黃粱則以陸機〈猛虎行〉「渴不飲盜泉水,熱不息惡木蔭,惡木豈無枝?志士多苦心……」為引。陸機自歎耿介,因而仕途不如意。而黃粱詩的敘述者則在一片險惡的虎雨環境裡,聽見不懷好意的恫嚇,進而想像自身深層意識內也有一頭猛虎,正欲脫出禁忌的牢籠;隱約可見一時運不濟仍堅定言志的詩人身影。兩段之間的空行,交疊了敘述主體與客體,並置了現象與心志的描述。
《猛虎行》延續黃粱多方面開發新詩的企圖:既要古雅的漢語之美,也要鎔鑄當代多文化語彙,文言白話方言全不放過。第一卷「春媾」是早期作品,自然剔透;第二卷後則重理趣,令人聯想宋詩風格。他在詩思與美學上致力既深,對當代先鋒詩的開拓更引人側目,迄今仍是須深入詮解的「黃粱命題」。[2]門外有虎,門上有詩,《猛虎行》在漢字的乾坤裡自由來去,是臺灣∕中文詩的獨特試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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