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0429

【書評】古潭寒水.水田逢春──薛赫赫《水田之春》










※原載於《衛生紙詩刊+》(臺北市:黑眼睛文化),第23(2014.04),頁91-93



●古潭寒水.水田逢春──薛赫赫《水田之春》

廖育正


水田在她自己裡頭
長出她的臉,她的身體
無論什麼時刻

稻桿堆砌的垛子
農婦彎腰拾起的柴枝
遠處升起的白煙
殘莖猶如荒原
灰燼猶如晚霧
群鳥眷戀地啄著
人們盡情地吻著
是她的臉,她的身體[1]

群鳥啄著的水田,是罹癌的病體。水田像一面大鏡子,映照萬有。鏡中,白煙荒原是水田,灰燼晚霧亦無非水田──它濕軟、寬闊,作為元一滋養生息,也提供死亡回歸的場域。群鳥紛飛,起落,啄著水田的身體、水田的臉──好一曲坦然的生死之歌。

薛赫赫是誰?

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文藝創作組才人輩出,薛赫赫是那晚出的一位。閱讀她的《水田之春》[2],是一次靜謐但驚心的經驗。從她的自白文字中得知:她生性隱逸,寫詩並無發表意願,但經歷了父親罹癌過世的大慟之後,決定將那段歷程中的相關文字付印出來,成為這一冊詩集。

由悼父悼母而來的創作時有所見,其中,傷情悲苦者有之,膚淺譁眾者有之,但《水田之春》不然。此書所以面世,薛赫赫的用意是:希望以「付印詩集的行為」(或許包括整套出版流程的行為、讀者或閱讀或忽略的行為,以及論者的評析等行為),迴向給過世的父親──這個出詩集的動機,令人為之好奇,為之觸動。

翻開灰藍色的封面,乍讀《水田之春》,給人一種恬靜、神秘之感──語言恬靜,內涵神秘。薛赫赫擅用簡單的句式,鋪排出天地生死的八方冥契。那樣一種深邃靜觀的氛圍,若未經歷巨大的憂思、苦痛,若未深刻體會生命與宗教,何以致之?

黑夜的水田睡在陰影中
睡在自己的寂靜裡

山中吹來風
喚出我頸間的痛苦
針管、藥劑、病院中的呻吟
都在喉嚨裡疲倦地築巢
樹叢中
光線穿過夜與夜的縫隙
這是火焰燒出的鳥
從傷者的血液流出歌[3]

Heidegger曾言,人是向死的存在。詩篇的發端,或許圍繞著悼亡,但薛赫赫卻未濫情感傷;相反地,她出奇冷靜,從個體的病痛,觀照普遍的生死,寫下宗教意味深長的句子。神秘,靜謐,餘音嫋嫋,似有一些不可言說的形上真理,遮蓋於詩的氛圍中。她表示,自己最喜歡的作家往往都帶有神秘色彩,如王維、李商隱、蒲松齡、泰戈爾、Octavio PazRainer Maria RilkeThomas Stearns Eliot……。從這份名單,我們不難揣想她的精神養成。

《水田之春》大多環繞著靜謐的冥契經驗而展開,呈現出透明、素樸的色調。主要的意象不脫生死的象徵,現代主義的技法屢見不鮮。在簡潔的句式與用字中,敘事主體適度隱匿,給詩留出了大片空白。她的留白,許多時候恰到好處,顯然掌握了詩歌創作的核心。如此的藝術表現,證明作者的才情絕非泛泛之輩。

薛赫赫詩篇的深邃宗教感,源頭何在?根據自述,她生長在屏東的內埔老埤鰻場,四周瀰漫著收割後焚燒的稻草味道,從小看盡動物的生死,孩提即有莫名的憂傷:「我生活在鰻場裡頭,每天聽著鰻魚池裡水車打水的聲音,看著鰻魚游動搶食飼料,聽著香蕉葉被風吹動沙沙的聲音,聞著檳榔樹花的香氣,粗獷的甘蔗田、鐵道軌與稻田裡青蛙的蟲叫,這些場景聚攏了南方獨有的乾燥氣息,關鍵性的積澱了我的情感厚度。[4]生死何所在?就在尋常生活裡。

另一個重要的寫作背景,和她中華佛學研究所的學習有關;《水田之春》裡不時出現佛學、耶教、印度教、道家、瑜伽等思維,可以視為她長年關注宗教會通的體悟。薛赫赫的詩沒有貴族氣,沒有都會的浮誇情調,有的是死生契闊的視野,對苦痛的深層感知,和節制純熟的隱喻:

潮水一次次流遍白色之門
岩石的哭聲、吶喊聲
沉思耳朵的悶響
翻攪的海浪,結束鼓聲
絞緊的骨頭一次次衝過崖岸
月亮循環且持續地
在肚腹上敲擊[5]

真正的宗教感,不在宗教字眼上──事實是,任何宗教字眼,都可能扼殺詩的質感。以哲思為取向的詩作,往往容易引致「義理有餘,感興不足」的批評,如嚴羽對宋詩的著名評價「尚理而病於意興」。不過《水田之春》沒有這樣的問題;或許中國文學系的訓練與薰陶,使她的宗教視野不致妨礙詩。或有論者認為她「刻意雕琢隱晦,有句無篇,夢囈文句[6],這樣的批評未免不解詩,更不解冥契。

W. T. Stace在名著Mysticism and Philosophy[7]中,採取自然主義原則,肯認了內向型冥契經驗之成熟與圓滿;儘管如此,冥契主義者的「經驗」與「詮釋」之劃分不清,仍是令人無比困惑的地方。《水田之春》雖處處透露出冥契的傾向,但我不認為這本詩集純是冥契經驗的報導;反而,相當程度地,是一位詩人╱藝術家高度自覺的加工構作。

《水田之春》的結構有其特殊之處。它每個題目,都有兩篇作品:前一篇是十行上下的分行詩,後一篇則是分行的散文(詩)。根據薛赫赫自述,這樣的用意是想為詩句作解,協助詩的詮釋。乍看之下,這些散文詮釋,似乎和其詩融為一體;但細辨後不難發現,時有超出原詩之處。

於是,全書的結構看起來就像結合「經」、「傳」、他人評論,以及兩種版本的英譯(佔去三分之一篇幅),大全於一書的「《水田之春》集注」。

三十個題目。六十篇作品。對應自然時序的編排。類似「三十張牌面╱牌底」(籤詩╱解籤文)的設計。大篇幅的創作自述。解讀攻略。詩觀。評家專文。英譯……。收錄如此齊全的文本資料,作者的用意想來不只是提供讀者參考而已,她主導詮釋的企圖昭然若揭,讀者幾乎不可能忽略她的薛子自道──在這個意義下,薛赫赫既是作者,又是注者,更是編纂所有資料的史者。

換句話說,這是一位詩人頗有自覺、企圖心強烈的創作,絕非單純的冥契敘述,或宗教意義的迴向舉止。所有冥契的元素、迴向的動機,在此全都化為文學場域的作者意向展現。換句話說,它不是冥契經驗,而是文學事件。我絕不懷疑薛赫赫深厚的宗教素養,與內斂真摯的情感,但《水田之春》的寫作與編排,就文學場域後設考察的角度,可能使神秘的冥契經驗去冥契化,使宗教意味去宗教化──儘管如此,卻無損它的價值。《水田之春》展現了深邃的靈性,是近年來台灣發人深省的詩集之一。它的深邃,恰好與它受到的關注成反比──而這似乎是不與時人彈同調的文學藝術常有的際遇。

水田何在?在眼前的泥水,與此時此刻的身體。神聖何在?在泥水中的秧苗,和素樸的農家裡。病痛何謂?病痛是「宿主對癌細胞的全然布施」。迷時法華渡,悟時渡法華。如禪家言:古潭寒水苦極,飲者唯有死去,才能成為飲者。唯有深諳死亡的意義,當下死去,水田才能逢春。







[1] 薛赫赫,〈秋分〉,《水田之春》(台北市:本來出版文化,2012),頁24-25
[2] 薛赫赫,《水田之春》(台北市:本來出版文化,2012)。
[3] 薛赫赫,〈大雪〉,《水田之春》,頁28-29
[4] http://chinging.blogspot.tw/2012/02/20122.html (瀏覽日期:2013/04/05
[5] 薛赫赫,〈痛〉,《水田之春》,頁108-109
[6] 莫渝,〈在靜美田園裡安頓位置〉,輯於薛赫赫,《水田之春》,頁17-18
[7] W. T. Stace, Mysticism and Philosophy, Reprint (Los Angeles: J.P. Tarcher, 1987).

2 則留言:

  1. 很驚喜感動地看見詩人暨導演廖育正對赫赫《水田之春》的評介,從「冥契經驗」的解讀路徑,親近了《水田之春》的精神世界;從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看意象、內涵轉換的成熟度;從經史集注構成文學事件的理路,看創作主體自覺的強度…很謝謝在孤獨的詩路上,有同樣耕耘詩路的心靈,如此真摯地面對與挖掘他人生命的結晶,要再次謝謝尚未在現實世界相識的詩人育正。.......薛赫赫

    回覆刪除
  2. 赫赫:

    《水田之春》帶給我許多體會,如此罕見而真摯的作品,我相當珍視。但願這些意見不致曲解。謝謝你的回覆,更衷心期待你的新作。

    廖育正

    回覆刪除